文/赵天益
何巧珍十七八岁时来到连队,一踏进棉田就再也没有离开过。对棉花的早期定苗、“脱裤腿”,中期的打杈、整枝,后期的收获采拾,以及打药治虫等等田间管理的活,样样娴熟,不仅能单独操作,还能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。
务棉是功夫活,三分靠种七分靠管,种得好不如管得好,她承包的棉田年年有她照管着,所以长得比别人好。
她从棉苗出土守在田里,一直到捋棉桃,砍秆,没有一天离开过。“一叶两叶自芽看,看到开花惜到残”,地里的每株棉花都是她娇生惯养,看着长大的。
当姑娘的时候,何巧珍已是田间管理的能手,曾做出过两件作用很大却又十分不起眼的小事,让人们谈说至今。
这两件事,一件叫“一把抓”,一件叫“一棵棉花”。
早些年,团场连队种裸地棉,规定株距十五厘米,定苗时要求用尺子量着定,机械得不得了。
开始定苗那天,全排的人齐集棉田每人分工定十行。排长讲完要求,说声开始,大家用预制的尺子量着,小心翼翼地向前走,一点儿也不敢马虎。
用尺子量着定苗株距符合规定了,进度却成了问题,人人慢如蜗牛爬竿,几千亩棉花算下来,定到见蕾时也定不完。
排长心里暗暗叫苦,但又不敢放宽要求,害怕连长追查,无言以对。
他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大声喊着在后面督阵:小伙子姑娘们加油,动作快一些。喊声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他知道,有尺子管着,莫说加不上油,就是加上油也发不出热和力来。
何巧珍用尺子量着定了不到个把小时,就干脆把尺子撇开,双手齐下,一把一把地抓着定,速度大大提高,一会儿便遥遥领先。
排长问她为何不用定苗尺?她说手就是尺子,屈曲指掌拇指后留一株,中指前留一株,中间的苗一把抓掉,前后两株的距离基本上是十五厘米,大差不过一厘米。
如果屈曲度掌握得当,可做到一点儿不差。排长心头一亮,试着“抓”了几米用尺子一量果如所说。
他又悄悄教两人也用手抓着定,定了一段,用尺子一检验也无大差。
于是,他大胆做出决定,让全排人丢下尺子统统用手抓。他已经想好了,如果连长追查时就拿何巧珍的话回答,不然就请他拿出办法来。因为误了农时,承担责任的第一人可是连长啊,难道他就不急?
其实,这件事也被连长看在眼里,明知却不明问,只是表扬排长领导有方,数他们排定苗工效高。
排长欲向他汇报实情,他却摇手阻止。连长默许,也可以说默许他们这样做,但不能挑明,挑明了他得表态。他不是怕担责任,是怕担过责任之后就不能再这样做了,所以还是心照不宣地好。
因为用定苗尺不是他的主意,是上面的决定,是洋专家以往留下的规矩。
摆脱了尺子,定苗工效翻倍提高,大家给这个方法取了名字叫“一把抓”。
“一把抓”像春天的草,迅速蔓延,很快由连队传遍团场,以至成为定式,一直沿用到地膜覆盖植棉代替裸地植棉的时候。
几十年来,它为定苗节省的劳力,无论粗算还是细算,算出来都是一个可观的数字,只因“一把抓”没有什么知识含量和技术含量,简单得同一张薄纸,一点就破,一说就会,又因开始抓时被遮着掩着,出于爱护而不提此法出自谁手,到了公开使用的时候,就不再有人问它是从哪儿来的了,推广时连何巧珍的名字都没人提,更不要说表彰和奖励了。
如果是放在高度重视知识技能的今天,冠以“何氏定苗法”,申请专利都够格。
关于“一棵棉花”的事是这样的:那天何巧珍下田整枝,在地头看到一棵被踩倒的棉花,折而未断。
她就弯下腰来把它扶正从辫子上拽下一截头绳把伤处扎紧,又捡来几个土块固定住。当时她只是可怜这株棉花的性命,青青的棵子,一身的铃蕾,连成熟的棉絮都没有吐一朵,要是就这样死去多么可惜啊!
若与人比,它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或黄花大姑娘呢。她别的什么也没想,就起身进棉田整枝去了。谁知到了秋后,这株棉花因受伤刺激了生长,结的棉和桃特别多,成了这块棉田里的“棉花王”。
这件连何巧珍自己都忘了的寻常小事,却被老连长发现了,激动得这位当年的“植棉能手”眼圈都湿润了:多么好的职工呀!年纪轻轻的,贯彻精耕细作竟有如此行动,谁不感慨,谁不佩服?
老连长逢会就大讲特讲,号召全连职工向何巧珍学习,并把这株棉花连根拔起,装在一个特制的玻璃匣子里,配上文字说明,挂在办公室的墙上。历经数任连长都把它看作镇连之宝,保管得完整无缺。
以上都是些陈年旧事了,现在我们还是看看何巧珍在棉田里整枝吧。只见她手握剪刀,游走在棉垄里搜寻棉株上疯长的枝尖和疯长的棉株,找到一株,嚓嚓就是几剪刀,动作敏捷,下剪准确,然后再接着搜寻,那悠然的神情真如闲庭信步。
种棉花的农工们都知道,整枝是一项工作量大、时间性强的田间作业,要在三天至五天之内完成整枝。
每人有作业定额,每人每天两亩半地。男职工手慢,紧剪慢剪一天下来仅能完成定额。何巧珍眼疾手快,每天能完成三亩多到四亩地。
那个时候没有化控技术,棉花尽情地生长,株株生有七个至十个数量不等的枝尖,每个枝尖上剪一刀,一亩地的棉花需要剪多少刀啊,那三亩四亩呢?
没整过枝的人都说这是个轻巧活,舞动一把小小的剪刀比抡铁锹、坎土曼轻多了,而多数小伙子情愿去干挖渠打井的重体力活,也不愿握着轻巧的剪刀去整枝,因为这个活累肿胳膊、磨破指头的人不在少数。
烦琐的整枝作业简化到今天的程序,全靠有了化控这项科学技术。化控使整枝的工作量减少七成到八成,人工只需做些弥补工作,将尚未控制住的枝尖剪去。
何巧珍说,我这一百亩棉花我们几个人用不了四五天就整完了,然后再搞一次叶面施肥,若无天灾,就大局已定,等待采拾新花了。
现在的田间管理真的省事多了,苗不需要定,草不需要锄:枝不需要大整,拾棉花变成了采棉机采收,种棉花的好时候全被现在的人赶上了。
何巧珍的“一把抓”与护棉小事,是兵团田垄里藏着的民间智慧。没有复杂理论,全凭对土地的熟稔与务实巧思,却解了农时之急、提了生产之效。遗憾的是,这般实用的创造竟随推广湮没了姓名。这提醒我们,平凡劳动者的灵光一闪,从来都值得被铭记——正是无数个“何巧珍”,用朴素的智慧筑牢了兵团发展的根基。